日落西山

把脑袋扔进海里

【不可言喻】变质童话

喻言×谢可寅 拉郎ooc预警 rps 冰山卧底×黑道大小姐 





 

0.

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,喻言跌进了谢可寅的玫瑰花田。



 

1.

很难得地,一夜无梦。喻言睁开眼,看见吊着巨大水晶灯的天花板,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。剧烈的饥饿和疼痛一齐涌上颅顶,说不上哪种感觉更强烈,她本来应该强迫自己清醒,要绷紧肌肉,弓起腰身,像大猫一样窥伺身边可能存在的任何威胁,就像她十几年来每个夜晚做的那样。但是松懈的念头产生在一刹那,隔着一扇门的距离,她听到了抽风机呜呜地响,伴随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。

 

门打开了。

 

“醒了啊?”逆着光,喻言看不清对方的脸,只能听见她奇异的沙哑又高调的声线,让她想起松软花田上的晴朗星空。“真会赶时间,醒了就出来吃饭吧。”

 

等到视线渐渐适应,喻言谨慎地摸出房间。料理台边的人边哼歌边乘着一碗浓稠的汤,摇摇摆摆地逐渐转过身来,却让喻言登时瞳孔巨震——

 

她见过这张脸。

 

在最机密的档案里,排在最核心的位置周边,一张无数次被她浏览过的脸。

 

“虽然是不速之客,但是还好你碰见的是我这么心善的主人家,”那人边摆碗筷边说,“这样,为了方便你报恩,我自报一下姓名。”

 

谢可寅。

“谢可寅。”

 

她的声音跟喻言心中的低语同时响起。

 

“那么现在先来吃饭,”她接下围裙,随手挽起散落的直发,用哄幼儿园小朋友那样的语气,歪了歪脑袋示意喻言坐好,“再来商量安置你的具体事宜。”

 

喻言已经很久没吃过家常菜了,自从被调到这个城市,也没什么机会尝试当地的特色菜。但是这不影响她对谢可寅厨艺的判断:是真的真的很难吃。

 

但是一天一夜没进食了,就是鲱鱼罐头她应该也能把盘子舔干净。等回味过来那股奇怪的味道,桌上的食物基本已经被她扫荡一空。谢可寅可能也是第一次获得这么大的肯定,笑眯眯地举着刀叉,说你还是很用品位嘛。

 

这真是个大小姐,整座城市都弥漫着黑灰色,她有一大块玫瑰花田;党争之间多少人流离失所,她在享用骨瓷餐碟。但是无论如何,在危机一触即发的当口,她所在的地方就足够安全。

 

“我能留下吗。”喻言问。

 

“啊?”谢可寅张大嘴巴,“你这是……迷上我做的菜啦?”

 

喻言的汗毛竖起了一瞬,心在滴血,面上不显:“……我可以帮你做事。”

 

谢可寅看了她三秒,笑了。她微微后仰,翘起二郎腿,又是那副戏谑的表情:“你能帮我做什么呀?”

 

“什么都可以,”喻言说,“比如说,帮你刷碗,帮你做菜,帮你养花。”

 

“帮我养花?”谢可寅来气,“你一头栽进我花园,压死了我不少玫瑰花我还没提呢!”

 

喻言赶紧说:“我赔给你。”

 

“你现在有钱?”

 

“我现在没钱,但是可以先帮你做事,等之后有钱了,我一定赔给你。”喻言肯定道,想了想自己现在有求于人,还勉强加了一句,“行吗。”

 

谢可寅第一次认识这样的人,每个疑问句都说得好像祈使句,明明应该伏低做小,自己姿态摆得还挺高。

 

不过没关系,她垂下眼睛,嘴角紧紧抿着,像个微笑。

 

也许我也有求于你呢。

 

“随便吧。”她站起来,挥了挥手往楼上走,“你先把碗刷了,然后下楼把死了的花拔掉,其他再说。我睡美容觉,我不管咯。”

 

她楼梯走到一半,忽然弯下腰来盯住喻言,吓了喻言一跳。

 

“你这个人,”她发现新大陆似的,“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吗,你不会笑吗?”

 

“会的。”喻言说。

 

谢可寅点点头,仍保持着那个姿势盯着她看,像在等待什么。

 

喻言:?

 

妈的。谢可寅暗暗翻了个白眼,继续往楼上走:“没事了,晚安。”

 

完全没有病号的自觉,喻言不仅刷了碗拔了花,还把自己那一层楼的地板瓷砖擦个锃亮。她玩了很久谢可寅的菜刀,回想自己的一生好像什么刀都摸过,就是没摸过菜刀。

 

直到回到房间,喻言趴在窗边向楼下望,暗红汹涌的花田上映出两扇黄色的窗子。一面是她的,一面是谢可寅的,正在她头上。

 

躺在床上,喻言忍不住又狠狠掐了自己一下,以保证这不是梦境。她卧底十年的暗杀任务失败,四处逃窜,还被暗杀对象的女儿救了。是一个特别在意干净漂亮的人,给她的伤口清理得干干净净,连包扎的死结都打得很漂亮。谢可寅养了一大片玫瑰花,每个房间都贴着不同的壁纸;厨房摆着很多种调料,灯是暖橙色的,显得灯下的暗影都没那么可怕。和别人不一样,谢可寅说命令的时候都不像说命令,像在撒娇。她讽刺你的时候也不会板着脸,甚至还会笑,每一颗牙齿都发亮。

 

好神奇的一个人。喻言想,紧接着又纠正自己:好奇怪的一个人。

 

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,这晚是想着谢可寅睡着的。




2.


在政治军事力量混乱不均的地带,人命如草芥。而谢可寅的小庄园就好像一片净土,永远没有乱糟糟扫射的灯光、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和诅咒的叫骂。也许只要她住得够久,都会忘记开枪是什么声音,喻言知道这个念头是错的,但她总忍不住去想:还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日子吗?

 

当然也不是完美无缺。除去谢可寅每天三顿的黑暗料理轰炸,最让喻言头疼的就是谢可寅对逼着她笑这件事格外执着。“你哪怕不会大笑,你会不会冷笑?假笑?皮笑肉不笑?”谢可寅像观察一株玫瑰花的长势一样细致地观察她,“你来跟我说:哈哈哈。”

 

喻言不理她,认真地修剪玫瑰的枝叶。她眉目英挺,表情淡漠,嘴角无意识地下抿,好像跟世界有永久的膈膜。

 

谢可寅消停了一会儿,猝然窜起,攻击她腰侧:“我就不信你不会痒,你就没有痒痒肉吗!啊——”她被喻言揪着肩膀掀倒在玫瑰丛里,十指手指紧紧抓住喻言的衣服,像抓住一棵救命稻草。喻言沉默地看着她,那是很清澈的一双眼睛,尤其逆着光的时候,纯粹得像玉石棋子。只是太过纯粹了,丝毫没有压抑天真,也丝毫没有压抑凶狠。对于谢可寅来说,喻言就像一个把谜底写在前面的谜语。

 

她忽然起身,打开喻言的手臂,想要起来,但头发被玫瑰的茎和刺缠住了。喻言帮她解了好一会儿才解开,她什么也没说,匆匆走回房子里。这一个下午,喻言没有再见到她,到了准时的饭点,也不见她下来。

 

打开冰箱,喻言取出几样食材,看见冰箱门上的几株玫瑰。那是快要凋谢的玫瑰,但谢可寅想让它尽量留存。

 

喻言走到镜子前,把玫瑰轻轻贴上自己面颊——她想起那漫长的片刻,谢可寅睁得滴溜圆的眼睛,瞳仁里隐隐约约的蓝色,喘息时不断起伏的皮肉,缠绕在玫瑰之间的长发,和自己投射在她身上的黑影。她以为是因为玫瑰太艳,才映得谢可寅脸很红。原来不是。

 

花了一点时间研究,喻言尝了一下自己做的浓汤,感觉比谢可寅的好不止十倍。端着托盘上楼去敲她的门:“吃饭了。我做了汤。”

 

话音刚落,谢可寅就高声说:“哦。”过了一会儿,又蔫蔫地,“放着吧。”

 

她只好放在门外。门下的细缝透出房间里的光,喻言用手指摸了摸,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。

 

只可惜看不见谢可寅喝汤的时候自惭形秽的样子。下楼的时候,喻言敲着楼梯扶手想,没有看向镜子,所以也不知道,自己的嘴角正在上扬。



 

3.

近日来,喻言逐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:谢可寅可能生气了。

 

小庄园里总有几只野猫,往常都是喻言吆五喝六地赶出去,但是这几次谢可寅都不让她赶,反而拿着香肠兴致盎然地去喂猫,跟猫说话的字数都比跟她说的多。

 

谢可寅为什么生气?喻言思前想后,除了浪费她一些药材,她们之间好像没结别的梁子。硬要追溯的话,大概就是她晕倒在谢可寅的花园里,压死的那些花,现在还没赔。自己的确在人家家里蹭吃蹭住够久了,却忘了这码事,难怪谢可寅生气。

 

她乔装打扮跑去黑市,废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从一个二道贩子手里买到一些玫瑰花种。

 

“都什么时候了,你还养花?”那个小贩努努嘴说,“喏,就咱们这片儿,也就头上那位的女儿跟小老婆还会养养花草。”

 

在特殊年代,美丽是一种奢侈,也是不祥的预兆。

 

小贩口无遮拦,又开始讲起前几天震惊全国的刺杀事件:“新闻说是当局派去的卧底,不过我们都觉得不像,没点背景的人可能躲了这么久都没被抓到?有风声说,”他更凑近一点,压低声音,“是那位的女儿做的。他们父女俩,关系是这个。”他一下掰断了嘴里叼着的草杆,讳莫如深的表情,看得喻言心烦。

 

喻言交了钱,拿过花种。那人还要再说几句,喻言硬邦邦地:“跟我没关系,我是来买花的。”

 

我只是来买花的。回途中,她路过流离失所的贫民和荷枪实弹的帮派,面无表情,捂紧面罩,反复地想,我只是来买花的。

 

刚推开庄园的门,迎面一个东西劈头盖脸地向她飞来,她瞬间反应过来,牢牢抓住,才发现是谢可寅最喜欢的那个抱枕。

 

“喻言你有病吧!”抱枕的主人还穿着睡裙,光脚站在门廊里,气急败坏,“你跑哪儿去了?你知不知道我……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伤号啊,你能别乱跑吗?”

 

喻言有点好笑,又不敢笑,她的伤上周就结痂了。等谢可寅数落完,气喘匀了,才低声说:“没乱跑。”

 

谢可寅一瞪眼睛,又要说她顶嘴。却见喻言从背后伸出手臂,张开手掌,掌心躺着几粒圆滚滚的花籽。

 

“赔你的花,”喻言带着笑意说,“别生气了。”



 

4.

至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,喻言以为自己能把谢可寅感动到。

 

“想什么呢?吃饭。”谢可寅敲敲桌子,似笑非笑,“惭愧是吗。叫你买玫瑰,买成风信子……算了,量在你也不是故意的,这页翻篇儿。”

 

化悲愤为食量的喻言给自己盛了第二碗饭,边吃边咬筷子,心想谢可寅为什么会这么难搞。

 

直到吃过饭后,喻言透过窗户,看见谢可寅带着一套小工具,将种子埋进那寸空落落的土壤里。她弯着腰碎碎念,好像在对花种祈祷,拜托你千万长得好看一点,我可是力排众议把你种在玫瑰中间的,玫瑰很大意见的,你不要丢我的脸。

 

她看了不知道多久,谢可寅才终于做好玫瑰和风信子的思想工作,站起来,一点也不意外地冲窗里的她挥挥手。“还剩两株,栽在盆里,你屋一盆我屋一盆好啦!”围裙把她的腰勒得细细的,手套又显得很臃肿,她笑起来嘴唇殷红,眼睛闪亮,没有人会比这样的她更适合站在一片花海里。

 

喻言点点头,然后下意识地扯动了一下嘴角。

 

哇——谢可寅震惊了片刻,冲到墙根底下,大叫起来:“喻言你笑了!你知道吗你刚才笑了!”

 

喻言点头,云淡风轻地:“知道啊。”

 

“靠,”谢可寅跺跺脚,“我以为我已经很臭屁了,没想到会碰见比我更臭屁的人!”

 

喻言忍着,直到谢可寅冲回房子里,才对着那片无人的花田,又露出一个笑容。

 

后来那片风信子长起来了,在红色花海里孤零零地,是很突兀。但是喻言觉得没关系,等来年春天,她还可以再给谢可寅买一些花种。也许又买错,比如买成了薰衣草,那么后年春天她又可以再买一些,这样总有一次会被她买到玫瑰花。“那可能你又买成了白玫瑰,”谢可寅猜测说,“喻老师,投机不可取。”

 

喻言瞪了她一眼。她们坐在阁楼上,看着春去秋来,恍然间三个月已经过去。形形色色的人经过这里,无一不被浓烈的花海吸引,又不敢停住脚步。

 

因为美丽会让人沉溺,而沉溺美丽会付出代价,喻言每天都会这样提醒自己几次。

 

在这座精致得不真实的洋房,在被谢可寅用印花墙纸和柔软丝绸装饰起来的房间,在用最昂贵的木材打造的衣橱里,还有一粒子弹静静地躺在枪膛里。那是形成这一切幸福假象的最初的原子,是她们共同的、沉甸甸的秘密。

 

“其实不论如何都买不到一样的花籽了,”谢可寅说,“那是我妈妈带回来的,从她家里。后来她的家也没了。”

 

喻言怔住,扭头看她,她还在笑,一副不知愁苦的样子。喻言讨厌这样总是笑着的人。因为他们也不是真的喜欢笑,只是擅长用笑来掩藏心事。一把谢可寅跟掩藏这种词挂在一起,她的心里就冒无名火。

 

 

那天晚上下暴雨,闪电狂虐,好像要劈出一个新世界。喻言躺了很久睡不着,第一次在午夜敲开谢可寅的门,想问问她会不会怕打雷。

 

“喻老师,你怕打雷的吗?”没想到谢可寅先发制人。

 

喻言看着她笑嘻嘻的期待模样,只好点了点头。

 

谢可寅的房间灯还亮着,她领着喻言进来,因为气温骤降,她点起一个暖炉。暖炉周围堆着各色各样的毯子,她窝在里面,只露出十指来翻着书,一只娇生惯养的猫。

 

喻言难得地主动找话题:“在看什么……《海的女儿》?”

 

“嗯哼,”谢可寅说,“就小美人鱼的故事咯。你那副表情好像你没看过似的……你真没看过?怎么可能啊,拜托喻老师,你是外星人吗。那你小时候都看些啥?”

 

喻言很认真地想了,没想起来。她的童年与少年时代之间隔着天堑,投身组织后,生活里只有高墙、铁网和无止境的训练,而那些当然都没法对谢可寅说。

 

“我妈小时候特别爱跟我讲美人鱼的故事。拜托,这种童话根本就不是童话,它根本就不适合给小孩子讲好吗。”谢可寅自顾自地讲。

 

“但是后来我才明白,我妈根本就没把这当做一个童话故事。她把小美人鱼当作一个预言:深爱会让人粉身碎骨。”她狡黠地扬起眼睛,“你有听说过那些传言吗?”

 

喻言摇头。她叹口气,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。

 

“都说她是因为意外事故走的。随便了,我爸也不会好心告诉我真相。其实我一直搞不懂,为什么我爸那么恨我,就好像是我造成这一切似的,天可怜见,我妈又不是产后抑郁?”

 

“他十多年没来看过我,落得现在这样,一点感情都不剩。我很想问问他为什么啊,我有什么可怕的?怕我这双长得跟她特别像的眼睛,还是说,他害怕从我眼睛里看见什么,愤怒,怨恨?”雨下在窗外,但湿气蔓延到窗里,浮在她黑得泛蓝的瞳仁里。“怎么会有父亲把女儿当仇人呢。”

 

耸耸肩,她又添了一句:“也可能是我多想了。”

 

“那你在乎他吗?”喻言低声问,“你在乎你爸吗。万一他……你也知道他在刀尖上搏命,万一他有什么不测,你会伤心吗。”

 

谢可寅仰躺在沙发里,捏着鼻梁看屋顶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 

“怎么说呢,”她慢吞吞地,“无父无母那很惨的。我虽然不是小孩了,也还是想有人陪啊。”

 

“那如果有人陪着你呢?”喻言问。

 

一室寂静,遥远的雨声盖住了她们的呼吸和心跳。

 

“那就太好了。”谢可寅转过脸看她,面色平静,不再露出画蛇添足的微笑。“好得都不像是真的了……可能,是童话吧。”



 

5.

    一夜充沛的雨水过后,风信子盛开了。在红火火一片里格格不入,像一个很小的、蓝紫色的海港。

 

谢可寅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廊的摇椅里,一只脚趾勾着毛拖鞋,啪嗒掉下,再夹起来。屋里响起高压锅的蒸汽声音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厨房就成了她的禁地。喻言做饭是稍微有那么一点滋味吧,那也不至于把她贬得一文不值——拜托,你连老抽和生抽都分不清楚,就出去看看花吧,别添乱了。看看,是她给喻言好脸色太久了,让她敢这么跟雇主说话。

 

帮工喻言盖上了焖锅盖子,下楼去给雇主修剪花枝。谢可寅看她专心,感觉偷偷溜进厨房里,揭开锅盖闻了闻。哦,是蛮香的,也就那样嘛,谁会用调料的都会做饭。她又嗅了嗅其他几只碗碟,闻到了一股格外勾人的味道——这个酱油怎么这么香啊?

 

等喻言回到厨房,谢可寅已经躺倒在炉台下面,四仰八叉地,怀抱一只空空的碗。“谢可寅!”喻言捧着她的脸,手心烫得发麻,“那是我做饭用的黄酒,你有没有常识啊?”

 

醉酒慢半拍,谢可寅定定地盯着他好久,一字一顿:“你骂我。”

 

视线从她脸中央慢慢下移,谢可寅继续慢吞吞地控诉:“你对我也太不客气了,老骂我。”

 

“……你怎么一杯倒啊,”喻言没来由地心虚,把她半搂半抱地架起来,到楼梯时,又蹲下要背她。

 

谢可寅一下扑到她背上,而她怎么预料到醉酒的人力气这样大,直接被一副差不多体量的身躯压进楼梯的拐角。身后湿热的呼吸好像有形一样,慢慢摩挲着她耳后的皮肉。喻言,你脖子红了。谢可寅疑惑地嘟囔着。

 

她握紧了拳头,用尽毅力想要挪远一点,就一厘米,一厘米也可以,谢可寅你不要逼我。

 

“你也喝酒了吗?”谢可寅咯咯地笑起来,甚至冲她耳窝里吹酒气。她紧紧闭上眼睛,但也无法抑制那慢慢浮现的画面。她曾经亲吻过谢可寅,很多次,在梦里。但是那都是无伤大雅的事情,喻言很明白梦境是什么,她梦见过家庭美满,自己从来不曾为人卖命,梦见自己学钢琴,手上长了琴茧而不是枪茧。她梦见过大佬倒台,任务结束,她像寻常人一样去度过一个无所事事也无所牵挂的下午。她梦见过她们的亲昵,像春雨一样又急又凶。可是没有人真的把梦实现,也没有人像谢可寅这样,把梦一点点推进她的现实,逼得她无法不相信。这如果是谢可寅的阴谋,那她早就中招了,在第一面,甚至更前,在她压倒谢可寅的玫瑰的时候,她就已经被那股香气迷昏了头。

 

在梦的最深处她也许早就把她的猫咪吻过千遍万遍,但那怎么比得上此刻的活色生香。嘴唇狠狠贴合嘴唇,舌头在对方的口腔里肆横——搜刮她一颗颗牙齿:是你站在花园中间对我笑吧?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多好看,阳光照在你牙齿边缘多光亮吗?你就是故意要诱我上钩,你这么好,这么漂亮又勾人,谁看到你会不上钩?——然后是舌头。谢可寅轻颤着向后一缩,但她不容这种闪躲,又追上去,两人几乎要印进墙壁里,像两具交叠的、无法分割的标本。还有你的舌头——对我说过那么多话,好话,坏话,酸的辣的,讽刺或体贴,所有话都被你说尽了。你已经给我讲过童话,叫我还怎么去听别人说的废话?她想到这里都有些委屈了,攻势也缓和下来,柔和地、一遍一遍地,再去舔吻对方的上颌,然后退出来,像梳理猎物的羽毛一样,轻轻、轻轻地啄,像要啄出谢可寅的心血,看看是不是跟她的一样滚烫。

 

谢可寅脖颈后仰,像一株吸饱了水分的植物,叶片懒洋洋地垂落下去。她伸出手去抚摸喻言的头发,想说,你怎么连亲吻别人都是凶巴巴的啊,下次亲我的时候要记得笑。

 

折腾很久才稀里糊涂地回到卧室,谢可寅眼睛睁得很大,看天窗里湿漉漉的月亮。她忽然觉得月亮也没什么好的,拥有月亮也不算很得意的事,而她现在有房子,有很多调料和各种型号的锅,有玫瑰也有风信子,还有喻言,这才是很值得得意的事。

 

“喻言,其实你在骗人吧,”喝了醒酒汤,她眨眨眼睛,“怎么会有人没看过小美人鱼的故事?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骗,就信口胡说。”

 

喻言坐在床边,低着头,长发发梢垂在她脸上,比初春的柳枝还温柔。“之前你说了我就看了,”她说,“现在知道了,可怜的小美人鱼。”

 

“可怜是可怜的,”谢可寅用手指缠着刮过脸上的头发,“但是,她应该不后悔吧。我妈妈说,她爱了,爱错了,这是很正常的蠢事,但她不后悔,还坚持爱,要为爱而死,所以她成了童话的主人公。”

 

她以前听不懂,不理解有什么值得委曲求全,也不愿意懂。但是现在她好像懂了妈妈的意思。美人鱼的结局固然惨烈了一点,但当然是童话,因为直到最后,殉情的小人鱼也没有恨过谁,没有在意自己化作泡沫的样子,只会记得那晚的烟花很美。

 

既然如此,她也不要替谁去恨了。

 

“喻老师,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吧,”她胸膛里充盈着幸福,像一个气球一样,快要飘到自己编织的美丽未来,“把房子卖了,我们去一个有海的地方,去找更好的玫瑰花籽,或者回你的故乡,你带我去,我们时时刻刻都在一起。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,那个人也不值得,我们可以有全新的生活啊。”

 

喻言没有应声。

 

“喻老师。”谢可寅的眼睛快睁不开了,还是很执着地叫她。神情温存,像慢慢退去的海潮。

 

“嗯?”

 

“童话也是可以改变的,我觉得,如果我讲童话故事,我就让王子和小人鱼在一起。”她捏了捏喻言的手臂,寻求一点认同,“他们应该可以真的在一起吧?”

 

喻言说:“你可以以后给你的小孩讲。这样就会有新的版本,新的故事。”

 

“给别人讲……都太远了。就现在,给你讲,不行吗?”

 

她没有得到答案,也来不及得到答案,就沉入了黑甜的梦里。喻言看着她睡熟了,强迫自己不再看了,帮她把手臂塞回被子里,触到她火热的皮肤,才惊觉自己指肚冰凉。

 

回到房间,喻言从抽屉里拿出那封今早收到的密报,仔细翻阅,深呼吸几次,手臂紧张得有些痉挛。窗外漫漫黑夜,碎星好像簌簌撒落的烟火。她苦涩地回想着谢可寅刚刚说过的九个字,不知道还有什么字眼会比这更美好也更残忍:

 

时时刻刻。

 

全新的生活。



 

6.

早上起来后,谢可寅没有见到喻言。没关系,她胆子一直那么大,可能又跑去黑市了,不知道又要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,这个人怎么越来越擅长惹她生气。

 

中午喻言也没有回来,谢可寅走到厨房,看见抽屉里的安眠药。这也不是大事,也许昨晚她精神太亢奋,喻言只是想让她快点睡着。

 

她一下午都坐在门廊里,看日影从西向东,划过她的脚趾。晚风里她打了个哆嗦,才发觉秋天就要过去了。花种买回来也没用了,那喻言就不是去买花了吧。去喻言的房间,好像她来之前也是这个样子。衣橱里还叠着喻言前天穿的衣服,那把枪没了。

 

也许喻言忘了她们的承诺吧,也许她根本不觉得那是承诺。她们要时时刻刻在一起的,是时时刻刻。

 

她回到房间,无事可做,就盯着天窗发呆。雨又下了起来,打在天窗上,她醒醒睡睡,浮沉在夜的海里。午夜惊醒时已经忘了自己做过什么梦,她去洗手间,镜子里一张惨淡的脸,被洗去笑容。

 

这很正常。她想。如果我爱上一杆枪,就必须接受它的子弹,不是吗?

 

也对,谁会相信爱上一杆枪的人无辜呢。

 

“喂?”

 

不知坐了多久,座机铃声响起,她下意识接了。开口的一刹那,才发现嗓子已经干哑到很难发出声音。

 

“喂?”喻言的声音很低,有些失真,但是很明显地带着笑意,“你没睡吧?”

 

细痩的手指几乎把不住话筒,她喉头颤动:“你在哪?”

 

喻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。“谢可寅,你不要哭,”她说得很费力,“你不要哭。”

 

要集中精力有些困难,她狼狈地咀嚼消化着话筒里的信息,继续问:“你在哪?”

 

“我杀了他。”喻言说,“这就是我来的目的,现在都结束了。”

 

谢可寅沉默了一会儿,好像忽然找回了理智和冷静:“你受伤了吗?你在哪里。”

 

“谢可寅,”喻言继续慢慢地叫她,好像叫她的名字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,“不要相信童话了,那都不是真的。他死了以后,这里会兵荒马乱两天,你要快点走,现在就走,不要让人找到你。”

 

“为什么?”

 

对面只有压抑的喘气声,和淅淅沥沥的雨声。接着,喻言笑了。

 

“你笑什么啊?!”谢可寅崩溃地喊,眼尾通红,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痛恨,教会喻言笑的人正是她自己。

 

“不要再把风信子种在玫瑰花里了,可寅。”喻言说。

 

雨还在下着,淋湿了月亮。



 

7.

暗夜飘下细雨,在不见光的街道死角,她挂断电话,无声地喘息。伤口痛得发木了,她低了低头,闻到一股上升的血气。

 

她短暂的一生充满了危险,却很少疼痛。疼痛这件事,是在认识谢可寅以后,才开始有了切身的体会。谢可寅曾经带她领略过幸福,那很短暂,幸福不再时,自然就有了痛感。

 

我的玫瑰,你可能不再相信童话,也不再说傻话了,那都怪我狼心狗肺,你好不容易教会我笑了,我却要把你的笑容带走。我是这么矛盾又畏缩,一面想让你领略世界的残酷,一面又不想让你知道全部真相,不想让你知道,在你宽恕他人的同时,他人未必会宽恕你。

 

黑市里的暗线告诉她,那个人察觉了女儿的异样,知道谢可寅定了两张车票,在车站布下天罗地网。这样的人,怎么配拥有谢可寅做女儿,是他在谢可寅和世界之间打了个解不开的死结。眼看着这个死结就要解开,他仍不依不饶,要让她们不得超生。现在好了,喻言笑着,笑得鼻腔里满是血味,但她只觉得痛快。我们没法再做那个梦了,可是刽子手也没法再毁掉谢可寅的任何一个梦了。

 

她们说过以后要驾车沿着海岸线向南开,在南回归线的太阳光里晒得脱皮,晒得皮肤黑红,晒出背心和热裤的痕迹;累了就一起躺在沥青味儿的公路上,石砾在手臂内侧印出一模一样的印迹,好像情侣纹身;她们要买一艘快艇,两人张起手臂一起向海水里狂飙,在浪头接吻,在月光底下热恋,去义无反顾地漂流两万里。

 

都是随口一提的话,也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记得这么牢。好像她早就把谢可寅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当做约定了。

 

也许她们本来可以,但是本来就没有那么多本来。潮水已经涌到眼前,爱人也不得不各凭浮木,但是总有一些足够安慰,比如像谢可寅说的,深爱着的人只会记住烟花很美。

 

于是喻言不再想了,任由自己向黑暗沉坠。她贪恋地望向某个方向,好像能看见一扇浮在蓝紫色夜里的小窗,好像那缕花香还绕在她的小指上。橙色的光芒时明时暗,灯管应该又快坏了,不知道新的会被谁换上。她想象窗台上那盆风信子舒展开来,享受微风细密亲吻的样子。窗帘后还会有人翻动书页,节奏平缓,心情安静。星星大概都不忍落下,怕惊扰了这样的晚上。

 

颠沛流离二十余载,哪怕只是为了这一刻,喻言想,那也值了。



 

8.

屋内昏暗,有不易察觉的酒味。喻言惊醒时,枕巾已经湿透,她抹了一把脸,分不清是汗是泪。心如擂鼓,手掌冰凉,她赶紧扭头去看身边人,看了足足十秒,才长长吁出一口气。

 

电子钟显示出早晨五点,被窝里的人拱了拱,伸出一只手臂,搭在喻言小腹上,整个人又顺势翻到喻言这一边。

 

“嗯?”谢可寅懒洋洋地发出鼻音,猫说梦话,“怎么醒了。”

 

“没事,”喻言毫无睡意,拍拍她后背,哄小朋友似的,“你睡你的。”

 

后者借着浓重睡意得寸进尺,干脆揽过她的腰,大半个人都搭在她微凉的皮肉上:“做噩梦了吗……”

 

“嗯。”

 

“好无聊啊,你。”谢可寅继续闭着眼睛拖着长音,“梦见什么?”

 

“记不太清了,”她揉揉太阳穴,“就是最后,我们两个分开了,我死了。然后就醒了。”

 

谢可寅稍微清醒了一点,睁开一只眼睛,凑到她面前。

 

“噩梦不算数的,”她睡眼迷离,头发也支棱得乱七八糟,语气却坚定得不行,“反正你去哪我都会跟着你走。那我也死了,然后我也醒了,肯定是这样。”

 

喻言反应了片刻,没忍住笑出声。谢可寅立刻警觉地抬头,眼睛也睁大了一点:“你笑什么。”

 

“我笑你说得对。”

 

喻言侧过脸,嘴唇去碰她的发心。像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尾,她们躺在夜色里,十指紧扣,接了一个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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